那晚加班到清晨,姜重阳打车回家,与司机说上三环。深夜路空,车开得很快。路过某片住宅区时,她让师傅开慢些,师傅问究竟去哪?她说开回方才上车的当地。师傅问:“那你来这绕一圈干嘛?”
重阳幽幽地说:“为了看一个人,他的灯这么晚有没有熄。”
他家的灯当然熄了,江复生有孩子,历来早睡。最初买房时,他挑中临街的这套,妻子不快乐,嫌吵。姜重阳却是挺喜爱的,她梦想过窗外市声如潮,自己和复生在屋内听车来车往。不过这仅仅梦想,她从来没去过复生家。几年前,她以寄送成婚礼物为由拿到地址,隔几月深夜回家时就绕来看看。
重阳一向为喜爱复生而感可笑。她怎样会喜爱这么一般的男人呢?他身量矮胖,肚子凸起像个半圆。姜重阳能够说是佳人,典型的南边姑娘,圆脸盘很孩子气,又有一双丹凤眼,眼角轻轻向上翘着,娟秀动听。十年前那会,她大学刚结业,到一间广告公司上班,复生是她的长辈。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,但头发就快掉光了。
那时刚进公司,重阳笨手笨脚,经常犯错。有次她做了计划给客户,因过错太多被打了回来。上司当着全公司的面怒斥重阳,她觉得很丢人,下班时躲在楼梯间里哭。复生正巧在外间丢废物,听到哭声,开门进来看到了她。他很天然地走过去抱住重阳,摸了摸她的头。他在往后几天里教重阳改好计划。
没过多久,复生换岗去了另一间公司。其时重阳很感谢他,但没想过会喜爱。究竟复生那么一般,在这间公司做了八年,一向升不上去,这次换岗也是因看不到升职时机,爽性挪挪。他走今后,重阳在公司学得很快,作业颇有起色。她聪明、美丽,不少男搭档乐意教她,特别是于欧。他是总监,遇到重阳的案件总分外细心地提意见。那些日子作业忙个不断,重阳仅仅偶然想到复生,不知他在新公司干的怎样。她也会想起那个莫名的拥抱——本来胖子拥抱时,先贴过来的是肚子。重阳觉得很好笑。复生偶然打来电话,不咸不淡地谈天。重阳很累的时分,就期望他赶忙说完。
有次老搭档集会,复生也来了。那次是重阳升职,咱们起哄让她请K歌。一伙人到了KTV,于欧霸住麦克风,约请重阳对唱情歌。搭档们笑,咱们知道他们含糊,仅仅碍于同在一间办公室,还未发布爱情。那时复生安静地坐在旮旯,灯光暗淡,重阳回头几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,她忽然讨厌起于欧来,干嘛必定要在搭档面前唱这么肉麻的歌呢?不过她很快甩掉这种心情,她和于欧也是必定会在一起的,爽性就唱了。
那晚咱们都喝了酒,站在路旁边打车。于欧想打车送重阳回家,她推说不顺路,让同住东边的复生送就行。他们俩上了租借车,复生问:“你和于欧在谈爱情啊?”重阳还未作答,他就抓住了她的手。
她把手抽了出来,说:“是啊。你呢?”
复生没有说话。重阳知道他和女友谈了几年爱情,很安稳。那晚复生先下车,重阳单独回家。她想男人真可笑,不管不顾地占便宜。上个月她款待外地来的客户,对方颇有些吃惊。她其时不解,后来领导又派了男搭档来。吃完饭,他们让重阳先走。第二天她才知道,本来晚上搭档和客户去了会所买春,难怪对方见是重阳来款待而吃惊。她回想起曾经都是复生担任款待客户,暗笑不知他女朋友知道会怎样想。
那两年,重阳和于欧共处不错,很快就同居了。有天于欧带她外出吃饭,席间忽然拿出戒指求婚。他单膝跪地,双手捧着戒指,身后站有捧着上百朵玫瑰的服务员们。她们一脸振奋,像自己被求婚相同。重阳像被惊懵了,赶忙让于欧起来,却没有答复乐意。她向于欧解说自己太严重了。
那晚回到家,重阳严重地解说了许多,说想把重心放在作业上,成婚能够再等等。于欧虽不快乐,但也只好承受这番说辞。那晚重阳失眠,她也觉得古怪,为什么自己不想成婚呢?于欧很好,两人每天一块上班下班,分明像夫妻相同。又同在一间公司,作业有商有量,于欧对她协助很大。她翻来覆去,听着于欧的鼻息,忽然想起了复生。
她鬼使神差地发了条短信给他:“喂,你睡了吗?”
复生没有回复。
那晚今夜未睡,重阳想理解了,她不要于欧的这种爱。于欧的爱便是男人对女性的爱,送玫瑰送戒指跪在地上求婚,但她不要这样的爱。后来他们很快分了手。重阳换了作业,搬出公寓,两人再也没有联络。
她和复生仍是联络的。那几年,他们俩每次约会吃饭都很愉快,说说笑笑,没有担负。复生有时恶作剧说,你做我女朋友啊?重阳每次答复:“好啊”。两人都不确实,各自回家。直到有一天,复生说要成婚了。
那晚他们约在公司邻近吃饭,重阳特意补了妆,坐在复生对面。两人谈起房子来,复生说最近买了一套,重阳笑说:“嚯,买房干嘛,租不挺好吗?”
复生停住筷子,抬起头,说:“我下个月成婚。”
重阳一时不知怎样作答,那句祝贺噎在喉头,她咳嗽一下,说:“哦。”
复生又问:“你呢?什么时分成婚?”
重阳反诘成婚干嘛,有什么好。那顿饭吃得很缄默沉静,不像曾经那么愉快。别离时,重阳问他要了地址,说寄份礼物,婚礼或许没空去,作业很忙。
那几年,重阳谈过不少爱情,每次都类似:从心动到含糊,从热恋到冷淡,再到互相厌恶。
这些联络如奔腾的河水,终究入海时却有道闸口紧锁,无法持续。重阳乐此不彼地投入下一场爱情,却不愿把公寓钥匙交给对方。她知道爱情很夸姣,但搬迁很费事。
知道复生成婚的那晚,她第一次打车去了他家楼下。车停在路旁边,重阳向上望去,那幢楼里哪间是复生的房子呢?或许是六搂未开灯的那间,因为复生还未搬进新房。那时是初秋,黄昏下过雨,重阳站在街边感觉有些冷。这时她忽然想到,自己不会爱上复生了吧?
重阳甩开这想法,她其时正在与不知道第几任男友分手。她忽然如同厌恶这些循环形式的爱情,专心放在了作业上。她在公司里做的不错,不断升职,很快发现自己变成强势的上司。身边的女搭档谈论起奶粉、童车和幼教时,她不知道怎样参加,也缺少爱好。她没什么朋友,连男性朋友都没有,只要跟复生偶然碰头。
她从未告知他,每隔几月,她会绕道至他家楼下,看看他的灯有没有熄。重阳都是深夜才去。那时复生早就睡了,她从未见过灯亮。重阳有时梦想,那间屋子亮起灯是什么姿态呢?
复生婚后照样约重阳吃饭,两人仍是说笑,仅仅重阳变得小心谨慎,不时探听或衡量。他很少提妻儿,反却是重阳偶然伪装感爱好地问几个问题。那天复生说起儿子学会翻身,竟从床上翻下来。重阳吃惊地问:”莫非婴儿生下来连翻身都不会吗?”
复生笑得要死,说当然不会,婴儿除了哭什么都不会。他玩笑说:“你这都不明白,今后怎样带孩子?”
“我不要孩子的啦。”
“你男朋友呢?他必定想要啊。”
“我没有男朋友。”
重阳也很难幻想,复生成婚后,自己空窗了几年,连约会都懒得去。复生当即又恶作剧说那我做你男朋友啊。
这次,重阳没有敏捷地说好,而是问:“那你老婆准你谈爱情吗?”
复生愣住顷刻,说:“重阳,你不会还喜爱我吧?”
重阳也愣住了,自己喜爱过这个自私又不胜的男人吗?嘴上却说:“是啊,很喜爱,怎样办?”
复生又哈哈笑起来,说那你就做我女朋友吧。重阳翻了个白眼。吃完饭,复生提议今晚送她回家。两人每次吃饭都是各自回家,今日复生要送,她默许了。两人坐在车上,复生又拉住重阳的手。这次她没有抽回手,而是把头靠在他的膀子上。复生伸手搂住重阳,摸了摸她的脸,凑过来吻她。这时司机大声说:“到了。”
两人敏捷分隔,复生预备付钱下车,重阳对着司机说:“师傅,他还要走。”她把复生丢在车里,自己回家了。
往后数月,复生几回约吃饭,重阳都推说没空。她没有预备好。直到前几天深夜,她站在复生楼下时,那间房忽然亮起灯来。那块本来漆黑的当地,在一间窗户和一间窗户之间,在一间房和一间房之间的漆黑,忽然就亮了起来。那时整幢楼灯光微耀,看起来很温暖。重阳想这么多间房,为什么自己没有家?
这时她收到复生的短信,他说不如你来我家吧,这周末老婆带着孩子去外地。重阳心里冷笑一声,回到租借车里。这时又来一条短信,他说:“你就做我一天的女朋友吧。”
重阳的心就像那盏漆黑已旧的灯,忽然亮了起来,回复:“好。”
周末清晨,重阳起得很早,却为洗澡化装挑衣服耽搁,临走时她想要不要带避孕套。这个想法让重阳稍微困顿,这太难为情了。就算要用,复生家也应该有吧。
到复生楼下已快正午。她没上楼,而是先在邻近逛逛:老旧的六层居民楼,红砖房,楼下丢着寒酸的沙发,皮子给人割去了,黄色的海绵露了出来。门口停有几辆不知落了多少灰的单车。小区里有不少榆树,秋日阳光正好,可贵的静寂,老太太带着小孩玩,也有人在晒被子。重阳从未见过的场景,她只在暗夜里看过这幢楼背影,不知道正面竟如此寒酸而舒适。
逛够了,她打电话给复生,说自己正在楼下。他说不如直接去饭店吃午饭,立刻下来。两人都像有些为难,安静地吃午饭。回家前,复生说晚上在家煮饭,去商场卖些菜。重阳心中一凛,家?这可不是她的家。
重阳第一次走入复生的家里,她有些绝望。他家不过是最一般的姿态,孩子的玩具丢得满地都是,客厅里摆着大电视,茶几上摆着奶粉和遥控器,像每个杂乱又温馨的三口之家。她注意到鞋柜下有两双一模相同的人字拖,一大一小。复生拿起那双小的给她,说换这个。重阳踌躇顷刻,仍是穿上了。那双塑料拖鞋鞋面很软,重阳踩在上面,感受到复生妻子每日践踏的柔软。
令重阳古怪的是,她本以为会为难,但此时却很天然,就像他们本应如此。复生找出几张碟,问她想看什么电影,她说随意。复生拉紧窗布,屋内黑了,重阳略严重。不过两人仅仅坐着:复生坐在沙发那头,重阳在沙发另一头,电视对着沙发的空当播映。复生忽然站起来,重阳扭头盯着他。
“哦,忘掉给你端茶了,喝什么?”她又说随意。
他端来一杯茶放在茶几上,依旧坐回沙发那头。重阳端起杯子,看着这杯污浊的温水,问:“这是什么呀?”
“哈,红枣茶,他们说女孩子喝这个好。”复生笑了。
她玩笑道:“怎样?怕我下迷药?”重阳也笑了,抿上一口。这是今日下午他们说过的仅有挨近调情的话。尔后两人真的看起电影来,一部接着一部,等回过神来,天都快黑了。
复生动身说要煮饭,重阳跟进厨房打下手。复生像做惯家务,方法纯熟。重阳虽第一次来,他也没有谦让,让她择菜洗菜,两人像老夫老妻。吃饭时,复生竟端着碗去看球赛。重阳吃完拾掇碗筷,她在厨房里洗碗,水哗哗流着,听见复生为进求大喊大叫。重阳一时模糊,有在居家过日子的感觉——老公看球,妻子洗碗,互相不多看一眼。她居然感动起来,不过转念一想,她慕渴的日子,复生已和他人经历过许多了,又有些伤感。
洗完碗,两人总算坐下来说话。像为防止为难,复生快乐地谈起老朋友的趣闻,乃至介绍起了足球比赛规则。重阳也很快乐,为每个笑话笑个不断。她像第一次发现复生是个有幽默感的人,说的每句话都有意思。这个本来在她心中其貌不扬,略有鄙陋的男人竟如此有魅力。难怪自己素日喜爱与他约会吃饭。
他们说说笑笑,不觉深夜已至。若不是复生妻子打来电话,几乎能够提到天亮。这时,复生抓住电话,站起来说:“重阳,不要作声哦。”他走入卧室,重阳坐在客厅里听到他压低声响说话。
这时重阳不得不面临竭力想要忘记的现实:他已有妻子,而今日她来这儿……方才的那些欢笑像是种假象,她略为懊丧,想到了那枚没带在身边的避孕套。
等复生打完电话,他们像已无力再防止为难。重阳说要洗澡,复生也说要洗,两人别离进了两间澡堂。重阳知道那一刻要来了,她成心洗了好久。出来时她见复生站在走廊上,换上了旧T和短裤。重阳走进卧室,他跟了上来,站在门口。
她背对着门,听见他说:“你睡吧,我给你关灯。”
完关灯,复生居然关上门,走了。重阳略有些讶异,单独站在黑漆漆的屋内。
这时房门又响了,复生推开门,开了灯,怀里抱着被子,说:“入秋了,晚上冷,盖床被子吧。”他放下被子,又走了——这次房门再没被敲响,复生真的走了。这时重阳仍呆呆站住。这一刻居然是这样。她在漆黑里笑了,觉得快乐,是应该这样。
那晚她睡得很好,起床时复生已坐在客厅里等着。两人同出门上班。复生在报刊亭买了报纸。他们俩并排坐着,重阳听见翻报纸的簌簌声盖住周围一切的喧闹。她回想起第一次被复生拥抱时的情形来,那圆圆的肚子竟先贴了过来。这时复生下车,重阳扭头看着车窗外:他朝后走去,背影那么一般,身段矮胖。若不是快要秃头,几乎混在人群里就要消失。
公车发起,重阳紧贴车窗,死死盯住复生远去的背影。她心中的那道闸口却忽然翻开,激流崩涌,声势赫赫,她总算供认自己爱这个男人。她浑身乏力,如春藤绕树,小鸟依人。此时她无比坚定地供认,这么多年来一向爱着复生,而又不得不悲痛地想到他走了。所以重阳睁大眼睛,尽力不让复生逐步缩小的背影消失。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喊道:“喂!我喜爱你!”
并且这件事永久不能改动。